推薦序一
詩意的歷史洄游
察院副院長? 孫大川Paelabang danapan
Masao Aki在追念楊南郡先生的臉書上提到,因著楊老師合歡越嶺古道的踏查,為他的七家灣溪記憶洄游提供了一盞明燈。我想,如果楊先生依然在世,一定非常歡喜看到Masao的這一部作品,甚至為它寫序。
二十五年前,當我和楊老師認識之初,我們就熱烈的討論原住民歷史和文學創作聯結的問題。楊老師堅決的主張,歷史應該用文學形式來賦與血肉,他本身就是這種主張的實踐者。長久以來,楊老師在師母徐如林女士的陪伴合作下,經過勤奮、嚴格的文獻爬梳和田野現場的踏查之後,他們一定將其轉化成文學的創作,在受史料節制的情況下,發揮感同身受的想像力,嘗試進入事件與人物的時空現場,捕捉當下情感、意志、思想的生命決斷,參與並活出歷史。楊老師多次表示,好的歷史書寫必定是好的文學作品。我想他關心的並不是歷史與文學的學術分際,更不是寫作文類的問題,而是對歷史本質的反省與理解。
當原住民脫離人類學家的田野報告,開始以第一人稱主體的身分說話的時候,即是原住民文學啟動的開端。早期的書寫,時間、空間的框架是混沌的。這當中有兩種策略。第一種比較是虛擬的小說書寫,排灣族谷灣?打鹿勒、泰雅族游霸士?撓給赫的作品,無論是《域外夢痕》、《旋風酋長》或《天狗部落之歌》、《赤裸山脈》,作者關心的是故事情節的敘述本身,史實的內容不是其主要的著眼點。第二種是帶著神話傳說的色彩,藉由生命禮俗或歲時祭儀的鋪陳,來講述部落或族人的文化宇宙觀。蘭嶼夏曼?藍波安的《黑色的翅膀》、魯凱族奧威尼?卡勒盛的《野百合之歌》或布農族霍斯陸曼?伐伐的《玉山魂》,皆屬於這一類的作品。然而,無論是前者或後者,其時間、空間的作用是模糊的,只能作為一種籠統的敘事輪廓,這當然無法滿足原住民對建構歷史意識的渴望。
隨著日治時期文獻的消化,以及部落耆老口述資料的積累,2000年之後陸續有巴代以大巴六九部落和卑南族為中心的系列歷史小說創作,包括人物傳記《走過》,這些作品有明確的空間、時間標定,事件的推移,也依循相對嚴謹的時空秩序;它們所引發的共鳴,不單只是文學或文化的趣味,更是一種歷史感的充填,彷彿過往迷霧中的族群記憶,有了具體、真實的時空定位。這正是楊南郡先生終身志業的總目標!
我大概是從這個角度來理解Masao Aki《記憶洄游──泰雅在呼喚1935》這部大作的意義。不同於巴代的是,Masao更扣緊「家族」的主題,用四代的時間跨度,敘述家族成員傳奇式的遭遇。Masao的姐姐Rimuy Aki,曾經在她的長篇小說《山櫻花的故鄉》裡處理過同樣的主題;不過,Masao顯然有更強烈的歷史衝動。他從一支parker51型鋼筆和櫻花鉤吻鮭的研究,引出大島正滿父子與北海道大學;並回溯1913年為遂行佐久間左馬太總督討伐太魯閣族的政策,一組探險隊在合歡山古道發生嚴重山難的往事。探險隊隊長Noro不但和大島正滿共事過,他受傷後留在霧社療傷,卻又牽引出一段和泰雅少女Mewas的戀情。Mewas未婚生下的兒子Nowa,因而被自己謎樣的身世操弄。所幸他深受泰雅文化教養的滋潤,終究可以維繫家族四代的繁衍與文化傳遞。
Masao厲害的地方在於他對故事發生的地理和歷史,有非常充分的掌握,因而小說不同主線的空間移動和時間序列,交織安排的天衣無縫,既自然又令人驚喜。故事穿插打獵、種植、結婚等等文化及生活情節,大都細膩深刻,顯示作者的確投入了極大的心血。故事的結局很詩意,Masao似乎對歷史真相並沒有太大的興趣。理解之後,是非對錯都變成了生命的過程,無論如何計算追討,根本無法改變已成過去的歷史。結語引用大島正滿的父親大島正健彌留之際說的話:「讚美祂!」(詩篇150首)正是反過身來去擁抱生命本身,無論它是多麼殘缺、涕泣、憂患或病苦……。歷史透過文學獲致個人、家族和民族的救贖。
「以文寫史」的道路還很寬、很遠,我們期待有更多年輕的寫手加入這個行列。Masao往前走了一步,楊南郡先生披荊斬棘在高山深谷開闢的路,需要我們用文學澆灌出一路的花朵。
2016年10月25日